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历史缝隙里的人︱儒吏完城:知县朱凤森的遇与不遇到底是什么回事

   更新时间: 2025-03-26 06:03  发布时间: 2天前   1130
核心提示:只要细细勾勒,人人都是传奇。“历史缝隙里的人”旨在调动密匝的清代史料,打捞历史夹缝中的跌宕人生。嘉庆十八年的天理教起事因缺乏统一指挥与战略部署,且在实力尚不能及时即采取冒进策略,被清廷集中兵力迅速剿杀,但其在太平年景、中原腹地,三省并举又攻击禁城的激越表现,

只要细细勾勒,人人都是传奇。“历史缝隙里的人”旨在调动密匝的清代史料,打捞历史夹缝中的跌宕人生。

嘉庆十八年的天理教起事因缺乏统一指挥与战略部署,且在实力尚不能及时即采取冒进策略,被清廷集中兵力迅速剿杀,但其在太平年景、中原腹地,三省并举又攻击禁城的激越表现,给王朝带来巨大震撼,构成农民战争史上极具张力的现实主义画卷。面对突如其来的武装攻击,直鲁豫涉事各州县采取的应对策略不同,后果也大相径庭,其中临危不乱,捍御有方者,惟山东金乡与河南濬县。前者,笔者曾作《制变与处常:孤勇者吴堦的跌宕人生》(《文史知识》2024年第2期),记述金乡知县吴堦的传奇经历,今次则又及濬县之朱凤森。

在历史的绝大多数时间里,基层官员工作繁冗琐碎,平淡无奇——这恰恰是国泰民安,人间烟火的直接表现。于是,针对他们的研究,也多被赋予集体化、工具性面貌,用以观察制度运作、官民关系等宏大复杂问题。至于其人,如果遇合无时,青云无路,往往会被挤压到舞台的边角处,做个千人一面的龙套演员,已属十分幸运。当然,他们中间也有极个别人,能在时代的风云变幻中搏出一场独幕剧,虽然未必常排常演,广为人知,但一经留心者钩沉抉隐,即可唤起后人内心深处的共鸣:那些失落姓名,竟也活生生的,蕴含无穷力量,值得我们嗟兮叹兮,三复流连。本文主人公朱凤森,就具有这样的气质。

独秀峰间作笔床

朱凤森,原名奕森,字韫山,乾隆四十一年(1776)生于广西临桂,系明靖江王府支系后裔。明清时期,广西等王朝边缘地区科举中式名额较少,但资源集中,高级缙绅的家族化倾向比发达地区更为显著。一位天资卓绝,偶然发迹的大人物、名进士,往往能引领子侄后辈走上读书入仕之路,继而形成“轻收科第如掇筐”的豪门望族。临桂附郭省城,尤是金紫之薮,前有万历次辅吕调阳,后则乾隆重臣陈宏谋、道光状元龙启瑞等。陈氏自弘谋起五代连科,曾孙继昌更是大魁天下,如此显赫门第,就算放在江浙剧郡,也殊不易得。与之相比,居住在临桂田心村的朱氏家族虽无人位列台阁,但论科名来历,也不遑多让。据现存朱凤森曾孙朱椿林乡试硃卷所载,凤森曾祖辈有进士二名、举人八名;祖辈进士二名、举人十名;父辈举人十名。以其本支近亲属观之,凤森之父朱绂于乾隆十七年乡试中举,历任知县;凤森本人及其子朱琦、朱辂先后成进士,弟、侄、孙、曾孙辈更是进举联翩,指不胜屈,家门鼎盛可见一斑。

朱凤森生而颖异,五岁入塾,九岁能诗,十五岁成秀才,就读秀峰书院。嘉庆三年(1798),二十三岁乡试中举,次年会试虽未得第,但挨至辛酉(嘉庆六年,1801)恩科,则取中三甲第九十九名进士,与同时代绝大多数士子相比,堪称早达。不过,由于名次相对落后,他没能取得“即用”资格,转至吏部归班铨选。嘉庆年间官多缺少,哪怕高中两榜的天子门生,候选待缺也颇费时日。为解决眼下生计,他追随前任广西学政、恩师刘凤诰前往山东,执掌沂州府琅琊书院六年,而后南下返桂,乡居两年。

乡居候选,虽难免翘盼綦切,但对朱凤森而言,却是难得的闲惬时光。凤森先娶王氏,无子早亡,嘉庆七年继娶同乡姚氏,连生琦、辂二子。姚夫人有才名,《国朝闺秀正始集》为之作小传,并录《三元诗》一首,尽见朱、姚夫妇琴瑟和鸣,才堪匹敌。其中《三元诗》是为庆贺陈继昌连中三元所写,前有小序云:“嘉庆二十五年(1820)庚辰春,阅殿试题名录,见桂林陈继昌学哲以解元掇会状,相国陈文恭宏谋之元孙也。余昔游伏波山还珠洞,见前明正德二年云南按察司副使包裕石刻诗云:‘岩中石合状元征,此语分明自昔闻。巢凤山钟王世则,飞鸾峰毓赵观文。应知奎聚开昌运,会见胪传现庆云。天子圣神贤哲出,庙廊继步策华勋。’后注云:‘伏波岩有石如柱,向离石二尺许,谶云:岩石连,出状元。至是石将连矣。’诗后四语与陈状元名字适合,一奇也。夫子喜而作诗,余亦效肇云尔。”是夫妇二人同游山水、唱和诗文,伉俪之乐溢于言表,而姚夫人风趣活泼,广于见闻的才媛气息,更从序与诗中扑面而来。

又小传称姚夫人工于填词,曾与丈夫合谱《才人福》《十二钗》等曲。凤森擅写杂剧,有自刊《韫山六种曲》传世。韫山曲律多写才子佳人两情相悦传奇,如《才人福》中的司马相如、卓文君,《金石录》中的李清照、赵明诚,《十二钗》中的贾宝玉、林黛玉等。其中《十二钗》敷演《红楼梦》故事,写于筮仕之前。关于该剧,朱凤森曾自题词云:“我家临桂深山曲,一带矮墙黄土筑。四围烟水板桥通,两株老树三间屋。谁将碧玉啄为笙,吹向秋天风月清。名士无多王子晋,佳人难再董双成。晴窗飞过娟娟凤,有客袖书双鲤送。远自三山青玉峰,寄来一部《红楼梦》。教余按曲谱宫商,珠树瑶林别有香……”当是时,朱、姚夫妇在独秀峰西,叠彩山左,朴而秀、窈而深的韫山之巅筑庐立社,仰观云出绵绵,俯听水流浅浅。他们共读红楼奇书,为灵石前事、绛朱后身切磋琢磨,且哭且歌,过着近于宝黛结合后的理想生活。朱凤森守濬功成后,他的戏曲家好友许鸿磐为之谱写北曲《儒吏完城》,将姚夫人作为剧情串联角色植入其中,形成《拒寇》一折。

传统时代,知识女性即便参与父兄、丈夫的创作活动,其艺术贡献也往往被遮蔽在男性作者的光环之下,难以获得署名机会。姚夫人与《国朝闺秀正始集》的编选者恽珠时代接近,故其事迹得以见诸史载。至于以真人形象展现在戏曲作品当中,哪怕只是众星拱月式叙事中的配角人物,在同时代女性中,也属凤毛麟角的罕见机缘。

桂林市景

也遣书生试马鞍

嘉庆十五年(1810),候选八载的朱凤森终于铨得知县实缺,六月间赴河南濬县履任。这一年他三十五岁,身当少壮,一心要做临民有政,惠爱在人的贤父母官。然而下车伊始,他就不得不面对豫北地区连年荒歉,赤地千里的现实困境。到嘉庆十七(1812)、十八年(1813),不但旱灾愈演愈烈,一场暴风骤雨般的社会危机也在他的辖境内外潜滋暗长,蓄势待发。

嘉庆十六年(1811),以河南滑县为大本营的八卦教首领李文成、冯克善,与京畿教首林清实现会盟,各派奉林清为十字归一,定教名为“天理”,择于嘉庆十八年秋季起事。滑、濬二县地邻一舍,县界道口、大伾山一带,屯聚教党数万之众。嘉庆十八年八月,随着林、李两人最后一次会面完成,濬县教众与滑县主力相互配合,也进入武装力量的最后准备阶段:他们安排起事计划、分配人员任务、制作“奉天开道”白旗、打造武器刀械,潜入县城充作内应,单等九月十五日“应劫”期到,同时举事。久在承平的地方官员,对民间异动大多缺乏敏感,登仕不久的朱凤森也概莫能外。按照传记、墓志材料所说,他治濬三载,多有“厘积案、清保甲、拯旱灾”政绩,但并未察觉境内的反叛苗头,与老吏吴堦的发隐擿伏、曲突徙薪相比,毕竟有经验不足之处。

九月初五日,下乡放赈途中凤森收到滑县知县强克捷书信,信中写道:

弟访闻有铁匠打造枪刀器械,私行聚会之事,不胜骇异。当即选差查拿,已获在会首匪李文成等,供认习学八卦等教,并起获枪刀、名簿,上有入会户口、男妇多名,并列乾坤等字样,俱系林清传教。又提讯李文成,即李四木匠,供认系在教头目,并供出冯克善一犯,现在严拿,而冯克善、王道龙、申得显等,胆敢团聚拒捕,扎死敝役黄举林等。地系隔境,务期多拨干役,协力擒拿。

接信后的朱凤森迅速警觉起来,马上下令在濬县城乡,特别是滑、濬县界抓捕天理教首,起获旗帜兵器。然而不到两天时间,事态就发展到山崩海啸地步。初七日,被派往滑县探信的家丁、衙役越城逃命,带回滑县已破、文武官吏阖家罹难的惨烈消息,死亡气味如泰山压顶,瞬间覆盖整个濬城。按照清代法律,地方官守土有责,陷城当斩,“城破固戕于贼,即幸而逃免,三尺法亦随其后”,此时的朱凤森惟有据城死守,求救待援一条生路。然则蕞尔小县,可资调动的军事资源又实在少得可怜:驻扎本地的绿营兵丁仅有四十一人,由把总王起禄率领,与滑县叛军的数万之众不啻天壤之别,更别说连年天灾,饥民遍野,缙绅空乏,全无助饷之力。

濬县古城

从朱凤森事后追作的《守濬日记》上看,他在极为困难的条件下,仅用九月初七日一天时间,就将本县城乡守御方案布置完毕,初八日即有登城迎敌之举。一应布置包括鼓舞绅民、统一号令;募集丁勇、派守四城;安置军械、教习火器;厉行保甲、搜捕奸细;支发官仓、救济难民;组织团练、保卫乡村等等,谋划之周备严谨,非积年老将所不能。在他的慷慨陈词、率先垂范下,县内文武官员及其家属也各膺其职,同心效死。凤森长子朱琦年方十岁,随父母在署,仓猝间奋臂登陴,略无惧色。四城为守御关键,由县丞董敏善、典史徐松龄、训导王三畏、把总王起禄率领绅士兵勇分别把守。城西两小门,则以教谕黄畿亲侄延香、王训导次子清洁、三子清汉、董县丞胞兄恒善协同把守,大有破釜沉舟,众志成城之意。

初七日夜间,以冯克善为首,囤聚于大伾山、凤凰山、紫金山等处的天理教军进入濬境,他们头缠白布、竖起白旗,一面在各集镇、村庄大张榜文、裹挟民众、抢掠粮食,一面在县城外号炮齐鸣,或踞高冈,或伏壕沟,窥探城中动静。因为城内已有准备,敌军利用间谍里应外合的希望落空,随即掳难民于前,继精锐于后,发起长达十一天的持续激战。其攻城战法变化多端,诸如人力扒城、地道穿城、云梯扑城、纵火烧城、绳梯攀城、填壕逼城、抉河灌城、木驴袭城、大炮轰城、折门撼城、负板掘城……数万之众前赴后继,源源不绝。

大伾山景

城内,朱凤森先率领营兵、乡勇数百人,后又发动全城老幼竭力抵御,凡利刃、瓦砾、灰袋、弓箭、沙土、桐油、铁镞、砖石、火器、铁菱角、火老鸦、梅花坑等无所不用,使敌军连日强攻,略无寸进。间又拿获奸细,甚至躲过敌人对他的暗杀计划——九月初十日夜间,“贼王焕章在黑影行刺,左右严肃,不得近,步役高伾烈等追捕至敌楼,击杀之。”这位从未经受战争洗礼的文弱书生,爆发出超乎寻常的军事奇才,不但料敌如神,临机制胜,且动辄博引古名将战法。譬如初九日:

贼自大伾山赴东城角,欲穿地道入城,俱石根,牢不可破。贼以谷草和泥铺垫,锯庙前旗杆及城外大树造云梯数十,使骁贼扑城。余以张巡御尹子奇法破之,火燃焰烈,贼抱首窜。

初十日:

贼又以尖顶木驴攻城,余作羊侃雉尾炬,施铁镞,灌以油,焚之。

十一日:

贼筑长围,辰刻,攻城愈急,东西两门各有白车、白旗数十,呼曰:“林门大弟子牛亮臣至!”余与营汛王营长计曰:“营长在当阳何以破贼?”曰:“炮石、洞子、鹅车、天桥、火梯,皆古法也。”余曰:“贼无能为,乌合之聚,乌有洞子、鹅车哉?宗政之囊糠盛沙亦可御。”于是覆楼棚、备水缸以防火。督率兵勇以鸟枪毙毙贼数十,贼少退。

张巡御尹子奇法出自《资治通鉴》,据称睢阳之战中,张巡在城墙上潜凿三穴,中出钩、木,钳制云梯,复置铁笼盛火焚之,使梯上敌兵进退不得,尽数烧死。雉尾炬亦是火攻战术,《梁书》载系侯景之乱时羊侃守建康所创。囊糠盛沙则见于《宋史》,被南宋将领孟宗政用来对阵金军。嘉庆年间的科举考试竞争极为激烈,读书人热衷举业、钻研时文,汲汲然唯恐不逮,像朱凤森这样讲求实学,“于天文、舆地、兵法、河渠、水利,旁及艺术、方技,靡不穷究”的经世通才则属难得。至于猝然典戎,即能因地制宜,运用自若,更见其天资高迈,智勇韬略堪为栋梁之选。

眼见屡攻不下,十三日起,冯克善等调集滑县天理教全部主力,孤注一掷,对濬城合围猛攻。教党在城外高阜设立炮台,以大炮装药,用秤锤为子,一发而将县衙内瑞凤楼摧毁。许鸿磐创作《儒吏完城》杂剧时,以姚夫人视角呈现这一惊心动魄场景:

【内作枪炮呼噪声】【旦惊起立介】那贼子又来攻城也。【内发大响】【旦惊倒介】【贴扶旦起立定神介】呀!原来是城外飞来大炮,把这院内瑞凤楼打塌了半边,兀的不吓杀人也!

【折桂介】不提防电掣雷轰,吓的俺魄散魂飞,目眩耳聋。但只见折了雕梁,崩了画柱,碎了朱甍,满院中飘瓦飞红,好一似败叶随风。似这等势欲排空,力可摧峰,慢夸他城名铁瓮,那怕你壁号金墉。眼看俺碎叶危垣,竟危与累卵相同。

【杂扮丫鬟奔上】太太不好了!家丁来报,那强寇在大伾山发炮,把北门城垣打裂一丈,乘势攻城哩!【旦】呀!这便怎好!

文学作品突出个人英雄主义,将敌军退却归功于朱凤森的“亲发三矢,立毙三渠”。《守濬日记》中,战争进程则表现得更为曲折残酷。当日午刻,城外南山一带枪炮齐发,密如雨点,城上守军只能“制栅以避之”。随后,敌军精锐在炮火掩护下架云梯、持利刃攻城。朱凤森效仿宋将吴璘叠阵法,命兵勇以铁钩相连,伤则代之,形成人肉盾牌,又辅以强弓劲弩,迫其后撤。为振奋士气,他亲自擂鼓助战,自辰至午,一刻不歇。城头金鼓大作,城内居民惊惧异常,老幼妇孺自缢投井者不乏其人。朱凤森派人极力安抚,又组织居民尽数登城,石灰、炮、鸟枪、器械同时并发。经过一场殊死搏斗,守城军民“打毙贼首三十余名,其余坠毙无数,白旗、白帻堆城下,乃抛弃云梯而逸”。

许鸿磐所作《儒吏完城》

早在九月初六日,朱凤森即向本省文武上司发出五路通禀,报告滑、濬危局。不过,当时河南省内的军政大权正处于真空状态:七月,新任巡抚方受畴未经赴任就告假回籍,刑部侍郎高杞代为署理。八月中,高杞改调热河都统,事发前后已交印离任,而临时护理抚印的布政使台斐音不但是八月才到河南的新官,且正在睢州视察河工,对本省政务全不熟悉。这就导致河南官僚系统信息壅滞,决策乏人。十三日,身陷重围,等候救兵不到的朱凤森再次密遣精干衙役,扮作乞丐出城请兵。同日,终于接到本管上司、分守河北道赵麟札示,告知官兵主力已奉旨前抵滑、濬一带,不日即可解围。赵麟悉知濬城艰危,回信也颇觉动情,极称“该县暨合城官弁绅士人役等困守穷城,始终不懈,可喜可敬,可危可懼,稍有天良者,岂敢漠然,展阅之余,为之流涕。”文末又指天以誓:“所不与该令同心者,有如白水!”朱凤森将赵札交全城传阅,一时士气大振。

挨至十六日,濬县守城战已到最危急时刻:南关烈焰崩腾,墙倾土赤;东门由冯克善主力攻打,炮声震野,月城几陷;北城被敌军负板千余掘进,折破一角。城上的朱凤森率领兵民殊死抵抗,他们跃过瓮城,用大椽袭击冲上月城之敌,用挠钩贯穿撼折城门之敌,又与蜂拥直上之敌正面拼杀,战斗之惨烈血腥,实非笔墨能尽。

正此孤城摇摇欲坠之际,河北镇总兵色克通阿领兵来援。《靖逆记》载其抵濬解围情形:

护理河南廵抚布政使台斐音饬镇将色克通阿,于九月十六日率兵至濬县之石羊村。贼以百骑挑战,色克通阿击败之。日暮,驻哨头村,贼聚村东之十数里。十七日平明,官兵进发,贼以千骑拒敌。参将张拱宸、陈弼出战,贼溃,拱宸与弼追逼三十余里。日午至濬,濬城外贼二千余人占据山梁,县城被围,运河石桥亦有贼守,官兵不得过。拱宸与弼先登夺桥,贼众披靡,守备蒋光奎、党得用、彭永吉、刘文焕、千总邓殿魁、刘学霖、把总魏奇等沿城沟呼曰:“大军至矣!”城上欢声如雷。贼大奔,杀溺死者无算,濬县之围遂解。

随着濬城围解,该县道口、桃源、大伾山等地,成为清军剿杀天理教起事的主战场。朱凤森戎行甫定,又要迅速转换角色,以地方之长身份为领军重臣那彦成、高杞等参赞军务,督办粮台。等到战争结束,那些恢复农业生产和社会秩序的繁冗工作,更要由他一力承担。当时,先灾后战的豫北地区饿殍连村,白骨遍地,朱凤森曾作《甲戌濬邑大兵之后收养难民救荒之事尤为切要》诗四首,有句曰:“煎得人油逢市买,剜将贼胆趁钱来”,并附小注:“教匪残骨剩脂,贫民煎油以市售”“贼于未死时剜其真胆市之,众以为利”,其社会生活之摧残破败,令人毛骨悚然。对抚恤疮痍、赈济难民诸事,朱凤森所费心血,并不下于坚守危城,《守濬日记》列有专条,足以见其诚悃。

三十年来困下僚

关于滑县之役,议者常以朱凤森守濬,比之吴堦守金乡,或称其功过于吴:

当是时,以全城保境称者有二,一为金乡令吴堦,其一则濬县。而濬距滑不及一舍,非金乡比。其时,贼全力据滑,逆焰方张,不东窥河济,即西踰太行,以图大举,惟恃濬城为之捍蔽牵制。而府君以一书生,婴城固守,历三月之久。贼攻城凡十一日,百计捍御以待援兵,贼以是不得四窜。大兵云集,于是夺道口,破司柴,克复滑城,禽首逆,论者比于江淮遮蔽之功。

不过,以朝廷视角来看,事前递出林清与太监往来,欲趁皇帝秋围时在京举事重要消息的吴堦,功劳显然更胜一筹。形势粗定后,嘉庆帝依山东巡抚同兴所奏,将吴堦由候补知县即升桃源厅同知,另赏戴孔雀翎以示荣宠。至于朱凤森,濬县解围,河南巡抚高杞为之请功,随奉上谕:“着加恩赏加同知衔,先换顶戴,以示鼓励。”是其仍留知县原任,仅在品级上有所升奖。至于此后遭际,年近耳顺、捐纳出身的吴堦,就任同知未及半年,即升曹州府知府,六年后病逝于本府任所。时人惋惜其才未尽,发出庸碌之世难容制变之才的感慨。相比之下,年方强仕、两榜正途的朱凤森更被舆论寄予厚望,谓其才兼文武,忠勇可嘉,必能典名郡、成大府,前途不可限量。然而世事乖违,朱凤森的仕路比吴堦更为压抑,竟然沉滞下僚,终身未改县职。

吴堦刚介绝俗,曾在《金乡纪事》中痛诋群僚,升任知府后行事更显峭厉,俨然孤臣风采。朱凤森则较平易,墓志有“自来谈滑事者,动称金乡而不及濬,用是益叹府君韬晦自全,不表襮于时”之说。不过,相对低调的行事风格,并不能使他摆脱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官场窠臼。与吴堦的“面誉背憎,谗惎交讧,遇事多掣左右肘”一样,成名后的朱凤森很快陷入“上官及同事者咸害其能”的糟糕处境,到嘉庆十九年(1814)春天,竟至“当事者忽以蜚语,勒君引疾”。

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存有时任河南巡抚方受畴“为濬县知县朱凤森病躯难以供职请解任回籍调理”一事题本,言其“自本年正月染患怔忡病症,初尚勉强支持,延今三月,病不稍减,且兼神气虚弱,心神不宁,一切公事不能经理,虽加意调治,恐一时未能就痊,不敢因循恋栈,致滋贻误”。三十九岁的朱凤森正值年富力强,所称怔忡虚弱病症,或即守城善后劳累所致,轻重在两可之间。按照当时惯例,如果州县官才堪重用,即便有告病回籍之请,本管上司也会提出给假一月,在任调养建议,而非当即准允,题请开缺。是此引疾辞官背后,很大可能存在不便言说的隐情。

无官一身轻的朱凤森以诗曲排遣积郁,并完成《守濬日记》,留下宝贵历史资料。三年后报痊起复,仍回河南候补。照友人叶绍本说法,朱凤森选择此时回归官场,除“疾良已”的主观条件外,还存在“当事者已易人”的客观因素,这位对他加以排挤的“当事者”,或即嘉庆二十一年(1816)业已改调的前任巡抚方受畴。返豫后的朱凤森先被委署固始知县,到任未几而怔忡病复发,于是再度卸职,就近调养。留豫养病期间,朱凤森颇广交游,至少撰写了《才人福》《平锞记》两部杂剧,又校订刊刻《守濬日记》《韫山六种曲》两种著作,似非病骨嶙峋、力不能支情状。揣其告病初衷,亦不无可疑之处。

道光二年(1822),经巡抚姚同祖题请,四十七岁的朱凤森仍补濬县旧任。故地重履,阖邑父老欢若更生,洒泪相迎的真情挚意,令他大感欣慰,遂一心一意抚民修治:“君与濬民若父子,至则修桥梁、建学宫、拯水患、停征税,为民计者甚远。”

道光四年(1824)初,安徽越狱重犯赵麻子流窜至豫,且在当地多次行劫。朱凤森设计擒获,按例应有引见奖赏,但迟至道光六年(1826)底才获得进京机会。道光帝知其系滑役有功之臣,意加拔擢,特旨以同知尽先升用。然而一晃多年,所谓“尽先升用”之旨,落在河南官场,竟成全无踪影之事,直至道光十一年(1831)八月,才经本省巡抚题请,补授河南府通判员缺。

朱凤森本有五品同知职衔,用为六品通判,衔大缺小,称为借补。即便如此,这仍是他嘉庆六年中进士以来,首次升授实缺,耗时三十年。其间,除归班候选、告病卸职,及短暂署理固始县篆外,朱凤森始终任职濬邑,达十四年之久,与同时代官如传舍,州县任期不过一二载的官场常态明显相悖。这或许是他凭借特殊功业,与本省上司达成的底线博弈:既然做不到鹏程万里、身膺重寄,至少要将他留在这片曾经性命相托的土地上,为民父母,造福一方。

历史的动人之处,就在于宿命论与不可知论的碰撞纠缠:历官数十年始晋一阶的朱凤森,终究未赴通判新任,转于道光十二年(1832)三月,因偶发风疾气喘,长眠濬邑,终年五十七岁。朱凤森去世后,濬县绅民绕署雨泣,罢市数日,又为之修建祠堂、塑造肖像,以兹纪念。头年秋天,长子朱琦取中广西乡试第一名解元,算是为他“中遭谗阻,未竟厥施”的人生,平添些许慰藉;但更加巧合的是,当年与他协力守城的老战友、原任濬县县丞董敏善之子董似榖,也在同科顺天乡试中抡魁。二人日后成进士、选翰林,声名鹊起,时人谈论因果,无不叹为循吏之报。

朱琦书法作品

至今已阅几轮回

除编写杂剧外,朱凤森尤好作诗,留有《韫山诗稿》多卷,生前曾自行刊印,后经子朱琦、孙朱师诚两度搜集整理,形成道光、咸丰、光绪三个存世版本。光绪本正文之前,添入多篇名家序言、题词,其中有曾国藩所撰《题朱伯韩侍御之尊人诗卷手迹》:

异时河内初陆梁,谁其御者朱与强。强公身死翦妖党,殊恩酬叠旌国殇。

朱公墨守一黑子,遮蔽怀卫如苞桑。时遒岁迈三十载,事过颇忆张睢阳。

吾皇继序录勋伐,诏祀名宦褒忠良。流芬远韵不可陨,遗墨始此瞻辉光。

诗律欲传杜宗武,风徽略近元漫郎。公家衮师吾所友,向人缱绻好肝肠。

往时娇养比苕玉,近日柯条还老苍。谏章九门慑虎豹,文事四海知班杨。

阿季行能亦超踔,轻收科第如掇筐。永慰老翁山下魄,九原一笑能轩昂。

近闻汴州赤大地,千里涤涤无罂粮。析骸易子都穷尽,公之旧部亦流亡。

河北枯胔相枕藉,关西寇盗仍披猖。安得如结且千辈,散步都邑苏痍伤。

摩挲此卷三太息,聊表先正诒方将。

光绪本《韫山诗稿》卷首曾国藩题词

诗作写于道光后期,正在玉堂翰院优游太平的曾国藩与朱琦相交为友,故能一睹凤森遗作。曾国藩是比朱琦晚登一科的翰林后辈,因为同样“隶籍边隅”,他们之间具有天然认同感。在道光后期的京城政治舞台上,朱琦以切直敢言名动一时,担任御史期间,屡次疏论大政,弹劾重臣,终至勒辞还乡,追步乃父后尘。相比之下,曾国藩受座师穆彰阿指点,一门心思辵阶猎级,不数年而至礼部侍郎。从题诗内容上来看,京官时代的曾国藩,对于这位书生典兵、屏藩河济的前辈,确乎没有深刻的精神共鸣,追颂勋业行文草草,倒是更倾向于吹捧朱琦兄弟克绍箕裘,功名显赫。

然而光阴不过数载,起于朱氏故乡广西的太平军就以惊涛拍岸之势席卷了大半个南中国。无论负气还乡的桂林御史朱琦,还是丁忧归里的湘乡侍郎曾国藩,都收到团练乡勇、助官捍御的朝廷饬令,重复起四十年前朱凤森守濬故事。此次“创乱”历时之长,局面之酷,几有天翻地覆之虞。咸丰八年(1858),在桂林组织团练有功的朱琦被擢为道员,赴浙江参赞军事。十一年(1861),李秀成重困杭州,把守清波门的朱琦城破死事。弥留之际,人生回放,濬县城头“予时甫十岁,奋臂登陴望”的画面,不定又刹那间填满他的脑海,完成钟摆式的命运激荡。至于曾国藩,剧变中的纵横际会,建功后的疑谤交集,又仿佛前辈朱凤森的极致放大。那句“聊表先正诒方将”,竟由酬答套语改作怵目谶言,映照出治乱轮回中,理想主义士大夫的挣扎与自洽。

最后,或许我们可以跳出科学理性藩篱,以后来者的优越,向泉下有知的朱凤森冒昧求问:承平时代与世相乖的独幕剧主角,抑或乱世英雄连台大戏,苟自择之,何去何从?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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